是熙不是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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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当东西(卓玮篇,下)

1w+  我对不起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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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凡

深呼晰

卓玮(上)







连日的大雪淹没了整座金陵城。

好容易雪停了,依旧阴着天,不见太阳。放眼望去,整座城一片雪白。厚重的积雪压在屋顶,房檐上挂着长长的冰棱,玄武湖也被冻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块,傲霜花开满了枝头,压弯了黑色的树枝。

凛冽的寒风吹起了雪花,快到膝盖的积雪让人寸步难行,昔日繁华的长街上,只有一队衙役在清理积雪。

城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在飞快的前行。一匹黑色的大马踩在松软的白雪上好似平地般的平稳,呼啸而过,只留下两道车轮印跟杂乱无章的马蹄印。赶车的车夫着黑衣黑帽,黑巾遮面,只留下一对眼睛迎着寒风。

忽然间,黑马嘶吼一声扬起马蹄,整个马身几乎都竖起来。车夫反应够快,及时拽紧了缰绳,才没有使得马车翻了。马车总归是狠狠颠了一下,车角挂着的响铃都被甩飞了。

待黑马安静下来,马车里传来一句询问,声音略显稚嫩,“何事?”

马车夫往前头看了看,答道,“大约是前头有东西挡住了路,雪太急,看不清楚。”

“下车看看。”说罢,门帘儿被撩起,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相貌清俊,裹着一件白狐大氅,那狐皮白的似要与漫天的飞雪融在一起。少年一跃而下,稳稳当当的站在三尺厚的积雪上。车夫明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却恭恭敬敬的跟在少年身后撑着伞,为少年挡去落下的雪。

俩人走了没几步便看清了,挡住路的竟然是个男孩。隐约能看出男孩裹了一条破败的小薄被,躺在地上,身上压了几寸雪,杂乱的头发也已结了霜。此时的男孩出气儿少,进的气儿更少,嘴唇冻成了绛紫色,身子都不会抖了。

少年伸手探了探男孩的鼻息,站起身拿过车夫手里的伞便往马车方向走,转身时还撂了句话,“带他回楼里。”






转眼已是阳春三月,嫩黄的迎春开遍了枝条,院子里歪斜的老柳也抽了新芽,远看过去,斑斑驳驳一片新绿。

自打把男孩从雪地带回渡月楼,仝卓就去看过一眼。男孩躺在床上睡着,冻伤的地方也请郎中诊过敷了药,嘴唇恢复了血色但面容依然苍白憔悴。仝卓的目光扫过少年的脸,未作停留,打了两下扇子,留下一句话便走了。

“待他醒了,按老规矩来,不必报了。”

渡月楼表面上是秦楼楚馆烟花巷,暗地里做的却是买卖消息的营生。按照渡月楼的规矩,仝卓这个年纪是当不了楼主的,还需要历练。但因着上一任楼主任性,跟着一位琴师跑去过逍遥日子,于是众人没法,便让仝卓提前上任,掌管了渡月楼。

本以为新楼主小小年纪没多少能耐,楼里等着看他笑话的人不在少数,可谁知仝卓手腕强硬手段高超,未到三个月就把渡月楼上上下下整治的服服帖帖,原先那些瞧不上他的人也恭恭敬敬无二话。

做着两门生意自然是要人手的,暗门生意必然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人,至于明门就简单多了,像男孩这样捡来的,若是清楚自己家住何处便送回去,若是无依无靠则留在渡月楼,加以训练便把青头小倌名牌挂出去做生意。

男孩名叫代玮,是跟着父母来金陵城探亲的,谁知途中遇到山贼,他在草丛里方便躲过一劫,但双亲没能躲过去。楼里管事儿的问他亲戚姓甚名谁住金陵哪里,代玮一问三不知。一个九十岁的孩子又被家里娇宠着,哪里知道那么多,于是,代玮就被留在了渡月楼。







渡月楼虽是做皮肉生意的,但也风雅的很,楼里不管小倌或是姑娘也一个赛一个的有文采,虽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也是通晓诗酒花茶,能与骚人墨客谈上一番。渡月楼里就有师父专门负责从小给小倌姑娘们教授这八门技艺。而且这渡月楼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有权有势者进得,有才有财者也进得。这些人往往身上藏着秘密,渡月楼本就做的是买卖消息的生意,所以正所谓酒后吐真言,醉倒在温柔乡里说出来的话,必然是真话。虽说这样的秘密比不上专门探听得来的消息有价值,却总也有用武之地,指不定哪天就用得上了。

代玮留在渡月楼里跟随师父学习技艺,最开始的日子他是思念父母的,不敢哭出声就只能咬紧牙关任眼泪滴落,后来他在楼里学习,慢慢的也就不去想了。楼里同他一起的还有七八个孩子,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全是被家里卖进来的,只有他一个是被捡来的。孩子都性善,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去,白日里跟着师父识字读书学习艺道,晚上则是自由活动,放完晚饭就听见小院儿里叽叽喳喳的玩闹声。







仝卓再见代玮已是隔了半年之久。

那日仝卓闲着无事就去后头的小院儿里看看渡月楼的娃娃们上课,恰好师傅在教他们如何品酒。每个人面前的小几上都放了十几个杯盅,杜康桑落竹叶青,新丰菊花女儿红,每个杯盅里都是不同的酒。

端起酒盅先闻一闻酒香,然后小酌一口。虽然只是泯了个嘴唇,但十几杯这么尝下来,还是让初次喝酒的孩子们都有些醉了。白酒下肚,身上也开始发热,有些孩子用手边的书本扇风企图吹散热气,有一些则直接撸起袖子拽着衣领呼啦呼啦的散热。

仝卓嘴上噙着笑,就跟也受到热气一样哗啦一下打开扇子轻轻摇着。扇子打了两下忽的停住了,仝卓一双桃花眼紧紧盯着屋内的一个少年。

宽大的淡青色袖子随着少年用手扇风的动作滑下去,露出细白的腕子跟胳膊,因为角度的原因,刚好小臂内侧近手肘的地方能看到有一块像胎记一样的东西。也是仝卓眼神儿好,那拇指大的玩意儿又在一个不容易被看到的地方,愣是让他看出了门道,那不是块胎记,是个纹身。

每个进渡月楼的孩子都会被全身检查,有无纹身或者疤痕,江湖太乱,如果不仔细着点,万一招惹一身骚可不好,虽说他渡月楼无人敢动,但总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记得当初下头来报的时候可说的是这批孩子都干干净净的,没有纹身跟疤痕。现在明显是有人用了特殊药水在这孩子身上记录了什么东西不想让人发现。他估计着这药水应该是受热才会显出来,那孩子的脸都快红成熟透的虾子了。

到底是什么秘密要这么隐藏呢?

仝卓来了兴趣。

人就是这样,越要掩盖的东西,越是有人想知道。你藏得越深,他就要全给挖出来。

代玮被带走的时候已经醉倒昏睡过去了,仝卓便将那一小片纹身拓了下来,他发现那是一张地图。这地图画的小而精细,每一个地标包括地宫的路线都画得清清楚楚。

这图十有八九是张藏宝图了。

仝卓仔细端详了半天,印象里也没有与之相符的地形,也没有听过什么宝藏的消息。他将还未清醒的代玮又检查了一遍,少年的身体白白净净,除了手肘上的这张图之外,连颗痣都没有。

仝卓替睡得正香的代玮掖好被角,孩子还是孩子,睡着了还在呷嘴。看着那红扑扑的脸,仝卓弯起嘴角,合衣躺在了旁边。

居然还有他渡月楼不知道的秘密,呵,有点意思。







从那之后,代玮就留在了仝卓身边。

因着仝卓屋里从来没有外人留下过夜,所以第二天,所有人看代玮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有人说开青楼真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老板也不能免俗,甚至还能尝到最新鲜的雏;也有人说代玮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仝卓迷的不行,把自己从小倌变成了老板的小倌,伺候一个总比日后伺候一群好,指不定还能捞个老板娘当当;也有人说代玮其实是被安插在渡月楼的细作,仝卓这么做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还有人说代玮身上藏着秘密,被仝卓发现了。

仝卓只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心腹,也就是当时赶车的车夫。他不打算让楼里收集情报的人去查这藏宝图的事情,明明那样能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更快的揭开谜底,他偏偏不想那么做,他觉得亲自从代玮身上发掘秘密更有趣。

那宝藏是真是假先不说,他渡月楼虽不是富可敌国,但也衣食无忧,他并不觊觎那些。他想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一点一点揭开秘密的过程,这比坐拥金山银山要来的好玩的多。

很快,谣言消失了,传谣言的人也消失了,只说是代公子天资聪颖才貌双全,仝老板要亲自教养。







此后的日子里,代玮便跟在仝卓身边学习。明明跟师傅教的是一样的东西,但代玮却觉得仝卓教的更有意思。

学琴,仝卓会带他去金陵最好的琴铺,订一把最好的琴。

学棋,仝卓会教他如何落子,分析棋盘上的黑白杀伐。

学书,仝卓会教他一笔一画藏锋回锋,纠正他字尾的瑕疵。

学画,仝卓会带他游遍金陵,看尽世间百态,下笔惟妙惟肖。

学诗,仝卓会带他秋日登山,一览万物美景,直抒意气风发。

学酒,仝卓会带他冬日赏梅,煮一壶浊酒,闻一日梅香。

学花,仝卓会带他夏日泛舟,湖里水光粼粼,岸上百花争香。

学茶,仝卓会带他春日游茶园,採一把新茶嫩叶,煮一室幽幽清香。

日子一天天过,春去秋来,当年的稚童如今已是翩翩少年郎。此时,代玮正左手白子右手黑子的自我对弈。棋盘上棋子不多,局势还不明朗,因此少年的表情还算轻松。

一旁的仝卓正在打量代玮。

十三四的少年正是抽条长个的时候,腰身纤细,一双腿笔直修长。眉眼较刚来的时候张开了,盈盈秋水,清澈明亮。墨发高高挽起,一件白袍衬的少年气质飘逸灵动,桃红的腰封显出俏皮,好似桃花林里的小桃仙。

仝卓心头微微一动。

他把代玮带在身边已经四五年了,本打算从代玮口中套出藏宝图的秘密,如今却一无所获。

仝卓喝了口茶,微微叹气。他心里清楚,是他自己有意不去问。两人的相处不错,代玮乖巧听话从不惹他生气,偶尔撒个娇也是生活中的情趣。一旦他开始套话,有些东西就变了,虽然明面上没有变化,但心里总觉得会不一样了。

他总觉得他会失去代玮。

他本不该这么觉得,代玮于他,只不过是明门上的一个小倌,暗门里的一个工具,仅此而已。但是几年的陪伴早已成为习惯,他习惯了代玮软糯糯的喊他卓哥哥,习惯了少年身上淡淡的沉香味,习惯了少年在他身前身后问个不停。况且他阅人无数掌控人心,怎么会不知道少年的心思呢?

这些年来,他也一次次为了代玮打破自己立的规矩。他深知身为一个上位者不该这么做,他的心腹也屡次提醒,但是他还是做了。

他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他该是杀伐果断的渡月楼楼主,而不是为了儿女情长优柔寡断的卓哥哥。

他不该对代玮倾注太多,他不该有软肋。

收起纸扇,仝卓取过桌子上的纸跟笔,将刚刚代玮举棋犹豫的样子画下来。寥寥数笔,鲜活的少年跃然纸上,微蹙的眉头,隔着画都让人能感觉到他的为难。

仝卓落笔。

是时候了。






今夜的金陵城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长街上挤满了来逛花灯庙会的人。小贩的叫喊声,人们的喧哗声交织在一起,衬的金陵城格外热闹,感觉全城的人都跑出来逛庙会了。卖年糕的,卖糖人跟卖玩具的小摊前人不少,但是猜灯谜的摊前人更多。

代玮拉着仝卓好容易挤进去,满目都是红色的小灯笼,下面坠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了谜面,若是要猜,便把灯笼取下来猜。

今天是金陵城一年一度的花灯庙会,代玮想去的紧,便死缠烂打磨了仝卓好久,才让他陪着自己一起去凑热闹。俩人在摊前站了一会,代玮决定,比赛谁猜的多。仝卓觉得无聊,本来想拒绝,但是看到代玮清澈的眸子映出点点灯光,便改口答应了。头几个俩人都卯着劲儿猜,谁也不服谁,后来仝卓不猜了,就盯着代玮看。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那俏皮的小模样,看的仝卓有些恍惚。

由于仝卓后半段消极比赛,最终是代玮赢了。代玮在仝卓面前摊开手掌,笑着问他讨奖励,“我猜对了那么多灯谜,卓哥哥总该给我些彩头吧。”

仝卓拿扇子轻轻打了一下代玮的手掌,把一个拨浪鼓递给他,“喏,奖励。”

“拨浪鼓?这也算奖励?你哄小孩呢?”

“嫌弃?那就还回来。”

说罢,仝卓做势要把拨浪鼓拿回来,代玮一把把拨浪鼓藏进怀里,一个劲儿摇头说给了我就是我的,怎的还要回去。

瞅着代玮宝贝着拨浪鼓的模样,仝卓做了决定。

长痛不如短痛,在两个人都还没深陷之前,了断这段缘。






俩人又在街上逛了一会,便回渡月楼了。一路上代玮紧紧揣着那个拨浪鼓,回去之后又是马上拿出来细细把玩。

红色的小鼓颜色鲜艳,坠着的两个铃铛也是声音清脆,轻轻一转,铃铛打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伴着铃铛本身的声音,代玮觉得特别悦耳。

他很喜欢这个拨浪鼓,这是仝卓第一次送他礼物,虽然是他要来的,但意义重大。

代玮自从被仝卓带在身边开始,就一直把他当作哥哥看。他是打心底里崇敬仝卓,长得好看又有本事,学问又好,棋艺精湛还画得一手好丹青,不管是天文地理还是南北风俗他都能给你说上一二。所以代玮一直把仝卓当作目标,想成为一样优秀的人。

不知从何时起,这份崇敬慢慢的就变成了爱慕。

或许是从他笑着喊他代代开始,又或是从他为他寻来琴谱孤本开始,又或是从雨夜借着烛光对弈开始,再或是从画舫上他怕自己落水而虚搂住自己腰的胳膊开始,抑或是从登山赏梅时他拉着自己的手开始。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代玮也说不清了,总之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喜欢仝卓了,喜欢的要命。他不敢说出口,毕竟哥哥是个非常优秀的人,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他只能把喜欢全都藏在心里。

他以为他把小心思藏得很好,没人知道,但是他每次看向仝卓的眼神都出卖了他。像火一样炽热的眼神,任谁都看得出来那里面的爱意。

代玮跳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蒙住,只留下一双眼睛盯着床幔上绣的绣球看,想着今天的庙会就激动不已。

或许他也是喜欢我的吧。

代玮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后来脸就慢慢红了。想想仝卓应该也是心悦他的,不然的话也不会总是迁就他,宠着他了。

想到这里,代玮也睡不着了,下床跑到柜子前开始翻东西。仝卓送了个拨浪鼓给他,他也要送还一个。这个东西非得是他自己做的,仝卓又能随身带着的,这样仝卓一看到那东西便会想起他来。

可是做个什么好呢?

代玮翻了半天也没在柜子里翻出什么好东西,他随意一瞥,看到前几天给他做衣裳剩下的一些缎子,眼咕噜一转,心下有了计较:就做个香囊给他吧,再塞上他爱闻的佩兰跟排草,既凝神静气又防蛇虫鼠蚁,最重要的是能日日带在身上。

代玮立刻拿过小篮子在里面挑缎子,选来选去,最后选了一块云蓝色的暗纹云织锦缎,原本想着绣鸳鸯戏水的花样,但是代玮觉得把心思明晃晃的摆在外面太难为情了,就选了桃李同心的花样。

又是剪料子又是画花样的,折腾到大半夜,代玮才将将把香囊大致做好,至于那绣纹还得费些功夫。困意上来了,代玮就把东西收好去睡了,他可不想顶着困意把桃花绣成桃核。








事情从来不会按照你预想的方向发展,否则,就不会有意外这个词出现了。







自从花灯庙会回来以后,代玮就觉得仝卓对他的态度变了。

以前无论他说什么,仝卓总是笑眯眯的回应,现在则是一句冷冰冰的嗯敷衍了事,有时连嗯都懒得给。以前他想做的事或是想要的东西,只要跟仝卓撒个娇说个软话,那人总是会答应或是给他寻来。现在若是跟他撒娇,他便转身就走毫不留情。以前他还会手把手的教代玮弹琴练字,现在则是扔给代玮一本琴谱一张字帖,让人自学。

代玮很着急,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仝卓的态度会变了这么多。

是因为花灯会自己猜的灯谜比他多么?应该不是,他了解他,仝卓从来不会把这种事应放在心上。

还是因为最近楼里有什么烦心事?好像也不是,最近楼里歌舞升平一片和谐,账房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有送他礼物么?

代玮略微想了想,应该是这样吧,不然没法解释仝卓为什么突然冷淡下来。送人一个礼物,想要回礼又不敢明说怕人笑话,只好暗戳戳的生闷气,用冷战的方式让对方去领悟。

真是幼稚的可爱。

代玮摸摸怀里的香囊,这香囊他做好了已经好几天了,一直没找到机会送。他决定今天晚一些的时候就去找仝卓,把香囊给他,也把自己的心思说给他听。







到了晚上,代玮把自己重新梳洗了一番拿着香囊就去找仝卓。问了外面伺候的婢子才知道仝卓在书房,于是代玮便偷偷摸去了书房。他从来没进过仝卓的书房,他知道里面是仝卓处理机密的地方,里面有太多的东西他不能知道,所以即使是仝卓说无妨,他也没有进去看过。

这次他偷偷过来,还是有点害怕的,万一被仝卓发现以为他在偷听,那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代玮脚步轻轻在门口站定,刚想要拍门就听见仝卓在跟人交谈,似乎跟他有关。他收回手,想要听听里面究竟在说什么,然后他就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听见仝卓说藏宝图打探的差不多了。

他听见另一个人说恭喜楼主,没枉费这么多年的付出。

他听见仝卓说给代玮另准备间屋子,以后挂牌用。

变故来的太快,打了代玮一个措手不及。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撑着自己没有倒下,安安静静的退了出去。

他走的太快,太心如死灰,没有听到后面的话。

代代,对不起。


















第二天,仝卓去了当铺。

他依然锦衣华服,八骨折扇在手中把玩,一把木椅被他愣是坐出了龙椅的感觉。

柜台后面的梁朋杰戳戳方书剑,小声道,“方方你快看,现在开青楼都这么赚钱啊,要不咱俩也去开一个?”

还未等方书剑开口,梁朋杰就被从后院过来的张超打了个爆栗,“小小年纪不学好,要是被娘听见了,不抽你才怪。”

梁朋杰揉揉被敲的脑袋,立马把开青楼的想法抹杀掉。开玩笑,他娘可是金陵城里最泼的泼妇,哦不是,是最强的战士,哪敢跟他娘叫板啊,他还是老老实实的经营自家的当铺好了。

龚子棋一见仝卓,脸色就不好看,一双鹰眼冷冰冰的盯着对方,原本就一脸恶相现在更凶巴巴了,凶到让人不敢对视,就连余光瞥到都胆战心惊。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肯定是极不舒服的,但是再看仝卓,跟没事人一样,该喝茶喝茶,末了还嬉皮笑脸的问一句小蔡掌柜什么时候出来。

龚子棋一听这个就炸了,立刻回了一句我们家蔡掌柜今天没空,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跟这儿碍眼。

话毕,只见仝卓依然笑眯眯的盯着自己身后。龚子棋一转头就看见蔡程昱红红的两个耳朵尖儿。

蔡程昱让方书剑他们先去后院,他有话要单独跟仝卓说。自家兄弟答应的爽快,但是龚子棋不愿意,非要赖在这里,说是怕仝卓觊觎蔡程昱的美貌拐去他渡月楼做头牌。气的蔡程昱踢了龚子棋一脚,让张超跟梁朋杰把龚子棋硬拖走了。

后院里龚子棋沾沾自喜,念叨着他家小蔡终于肯对他动手动脚了,他龚少爷的拱蔡之路马上就要迎来胜利了。看的方书剑三人窃窃私语,说是这人怕不是魔怔了吧,赶明儿得去庙里求个驱鬼符水给他灌下去。

此时的前厅,气氛有些不太好。

蔡程昱拿出两样东西给了仝卓。一个是旧的拨浪鼓,还一个是染了血的香囊。

仝卓一见拨浪鼓脸色就变了,双眼紧紧的盯着拨浪鼓,连语气都变得颤抖,“你什么意思?”

蔡程昱手指拨愣着香囊上的流苏,并未抬眼看仝卓,“之前代玮的确有来找过我。”

“找你做什么?”

“他把拨浪鼓典当,让我替他收尸立坟。”







梅山山脚下的梅林里,粉色的美人梅开遍,一簇簇的压低枝子,黑色的泥地像铺了层梅花毯一样,一呼一吸间全是凛冽的梅香。

林间风将墓碑上的落梅拂去,青黑色的石头上只刻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连时间都没有。细密的蛛网爬满了碑的下半部分,枯黄的落叶搅在里面,旁边的狗尾巴草长到膝盖高,随着风轻轻晃荡。

仝卓颤抖着手摸上石碑,冰凉粗糙的触感提醒着他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他伸手撕掉蛛网,用衣袖将墓碑擦拭干净,一根根将周围的杂草处理干净,被草刺扎伤也没停下来。

等白烛被再次点亮,仝卓依靠在墓碑上,用手指摩挲着刻字的一笔一画,一滴滴眼泪打湿了刚刚铺好的黄纸。

他说代代,原来你藏在这里,怪不得我找不到你。

他说代代,你不是最怕疼了么,怎么那么高的悬崖也往下跳啊。

他说代代,你怎么这么狠心,扔下我一个人没日没夜地想你。

他说代代,想念一个人的滋味真的太难受了。

他说代代,对不起,我错了。

他说代代,我爱你。

















代玮一夜未睡。

他坐在窗边数天上的星星,一个两个三个,天上星星太多,他眼睛睁的酸涩,最后也不知道是在数什么了。天将将泛白的时候,他把香囊小心收进怀里,从小匣子里拿出拨浪鼓就出门了。待天光大亮,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他一路走过长街回到渡月楼,还给仝卓带了一个乌饭油条。

仝卓还有点诧异,每日都要赖床的人怎的今日这么勤快,铁定是有事情要求自己。他也不出声,只等着代玮开口。

代玮也没扭捏,只说是前几天画梅怎么都画不好,想着去一趟梅山,在坐拥梅海鼻嗅梅香的情况下肯定能画好。仝卓这次没有拒绝,立时就吩咐人去备马车,他觉得无论如何终是他负了代玮,这次算是补偿罢。

马车行到梅山脚下,几人步行到赏梅亭。上到高处还有积雪未化,脚下不留神便会打滑,每次行到这种地方都是仝卓半搂半拉着代玮才能上去,这次代玮只闷头走,遇到不好走的宁可手脚并爬也不去接仝卓递过来的手。

仝卓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上到赏梅亭中,代玮并没有开始作画,他先是烫了壶酒,又摘了几朵含雪的梅花扔进酒杯里。温酒入杯,梅花幽幽打着转儿漂浮起来,粉色渐渐褪去,染红了一杯清酒。

代玮拿起酒杯一连喝了三杯,仝卓只是看着也没有说话。把酒杯放下,代玮手撑着头,看着仝卓笑着说卓哥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仝卓感觉很不好,他想阻止代玮,但是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代玮说从前有个大盗,他抢了很多宝物藏在一个山洞里,他怕别人偷他的宝物就弄了好些个机关在外面,但是他又怕他年纪大了记不住机关在哪里就把机关都画在了身上,从此这个机关图就一代传一代的纹在了他的子孙身上。

说罢故事,代玮的脸上满是醉意,他撸起袖摆露出手肘,指着胳膊上的一小块纹身说,“卓哥哥你看,这就是那个机关图。”

“代代……”

“卓哥哥,”代玮打断仝卓的话,他站起来跳上赏梅亭的边沿栏杆,一小步一小步的走着,双手在身体两侧展平保持平衡,“其实你如果想知道,来问我就好了啊,我什么都告诉你。”

“代代先下来,上面太危险了。”仝卓看着他颤颤悠悠的身形心就收紧了,赏梅亭外就是万丈悬崖,一个不小心跌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危险么?我觉得风景很美啊。”代玮转回头,笑容在梅花的映衬下格外动人,“我曾经以为老天特别眷顾我,你把我带走养在身边,让我以为我之于你是特别的,实际上我也确实是特别的,因为我身上藏了秘密。”代玮伸手扯过一枝梅花,轻轻嗅了下,“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这么温柔,宠着我,为什么让我爱上你?你编了一个美梦给我,让我以为我可以永远幸福下去,可是你又亲手把它打碎,你说我不配拥有。”

此时的代玮已经泪流满面,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赏梅亭。仝卓一直在慢慢的向代玮移动,希望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把他拉下来,但是只要他挪近一点,代玮就后撤一步。他只顾着拉人却忘了向代玮解释。在代玮看来,仝卓这幅沉默不语的样子便是默认了他对他没有感情的利用。

“卓哥哥你知道吗?我这里,”代玮指了指胸口,“这里好痛好痛,我那么喜欢你,那么崇拜你,你却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寻找宝藏的钥匙。如今你找到宝藏了,也不需要钥匙了,所以你就要把钥匙丢掉,丢到渡月楼里,丢到别人的床上让它生锈腐烂!”

“代代,不是这样的……”

“不用说了。”代玮打断了仝卓的话,摘了几朵梅花握在手心,又从怀里掏出香囊,反复看了看,“你看,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香囊,还绣了桃李同心在上头,是不是很没有自知之明?”他自嘲的笑笑,又把香囊放回怀里,脚尖踢掉栏杆上的雪花。

“代代,你听我说,我承认我最开始………”

“卓哥哥,你知道怎么样保存一把钥匙最安全么?”代玮自顾自的说着话,并没有在意仝卓说了什么,“最安全的法子就是让它彻底消失。”

“不要代代,我不允许!”像是知道代玮要干什么似的,仝卓一边摇头一边喊,脸上再也没有往日的从容与淡定,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与恐惧。

“对不起啦卓哥哥,这次代代要不听话了。”代玮笑靥如花,薄唇轻启,“再见。”

代玮向后一仰,松开掌心,轻飘飘的梅花翩翩起舞,粉红色的花瓣迷了仝卓的眼。

空旷的悬崖边除了飘落的梅花还有一声响彻天地回声不息的悲鸣。

“代代———”














第三天,仝卓又去了当铺。

相比起昨天的玉树临风,今天的仝卓相当狼狈。凌乱的头发,满是泥土的衣服,通红的双目,脸上还有一道道的土痕。

梁朋杰见状又小声的跟方书剑说果然不能开青楼,看这被打的,啧,下手真狠。

张超白了自家蠢弟弟一眼说你挨打挨一手泥啊,他这很明显是去挖土了。

方书剑不明白,挖土?咋地有宝藏啊?

张超戳了戳方书剑的脑袋,财迷就想着钱,我估计他是去挖坟来着。

还未等二人尖叫出声,蔡程昱就跟着来了一句,他是去挖坟了。

仝卓看到蔡程昱出来,立刻上前,哑着嗓子问,“代代究竟在哪儿?”

“坟里。”

“你胡说!我昨天把坟挖开了,里面根本就是个空的!他一定没死,告诉我他在哪儿!”

“坟是空的,因为我找不到他的尸体。”

“不可能的!这个香囊是他揣在怀里跳下去的!你既然有这个香囊,就证明你找到了他!”

“那又如何?就算让你找到他的尸体又如何?他已经死了。”

“不,不会的,代代一定没死!”

“梅山那么高,摔下来早已粉身碎骨。”

“不!!他之前来找过你,你肯定有办法不让他死的!你说啊,他到底在哪里!”

仝卓近乎癫狂,双手紧紧抓着蔡程昱的肩膀,一双血红的眼睛突出,要滴出血来一样,嘶哑的声音吼着,仿佛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一般恐怖。

龚子棋立刻上前掰开仝卓的手,把蔡程昱解救出来,一边心疼的给蔡掌柜揉刚才被抓的地方,一边冷冷的刺激仝卓,“你哪里来的脸去刨他的坟?他为什么跳崖你不知道么?活着的时候不好好珍惜,现在人死了来装情圣给谁看啊?人都死了你就不能给他个清静么?你想让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么!”

“代玮,生是渡月楼的人,死是渡月楼的鬼。不论如何,我也要找到他。”

“即便代玮没死,你找到他又是要把他带回去挂牌接客么?”

“不!”

“好,就算不接客,你觉得代玮还会再相信你么?还会再回去那个全是谎言与欺骗的渡月楼吗?一句谎言尚且要用九十九句真话来弥补,更何况你骗的是他的命!”

“我……”仝卓被龚子棋质问得哑口无言,他确实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痴愣了一会,眼睛里恢复了往日的清明,“若他还活着,我只想再见他一面,不会去打扰他。”

蔡程昱推开龚子棋,看向仝卓,黑如墨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波澜,“我可以告诉你代玮没死,我也可以带你去见他,但是去之前我要问你一个问题。”蔡程昱手指指在仝卓的心口,“你到底有没有爱过代玮?”

仝卓闭上眼睛,一滴泪滴落在地,散成一朵花。

“我一直都爱他。”







蔡程昱最终还是带着仝卓去见了代玮,在金陵城郊的一个小村落里。

代玮躺在院里的小摇椅上睡觉,背靠着的高大梧桐替他挡住了阳光,秋风一吹带起代玮铺散开来的青丝。仝卓就站在院外看着,直到太阳落山他也没有动过。他全心全意的看着代玮,用眼神勾勒每一根发丝每一寸面容,他要把代玮的样子深深的刻进脑海里,烙进心里。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见代玮。他明白代玮的选择,他自然也不再来找代玮,现在这种恬静的田园生活没有痛苦没有欺骗才是最适合代玮的。

他只能拼尽全力记住代玮的样子,在以后夜深人静孤枕难眠时可以慰藉自己。

蔡程昱上前拍了拍仝卓,示意该离开了。仝卓闭起眼睛抬头深吸了一口气,“再让我看最后一眼。”

蔡程昱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看到仝卓通红的双眼。






如火的夕阳依然刺眼,影子被落日余晖拉得好长。仝卓潇洒的转身,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玩世不恭。

带着凉意的秋风吹来,吹起落叶打转儿,吹皱一湖涟漪,吹散了相思人嘴边的轻声道别,吹落了断肠人假寐的泪珠。







END




这篇是我构思时间最长的一篇,原本想写个短篇,但是又想让故事更丰满就啰里八嗦写了一大堆,写作途中又想把它扩写成一部,最后控制着自己好容易写完了又发现写的好烂……


理科狗搞创作,不是我的活我偏要干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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